牛歌是范伟相交10年的老友。“我以前也是记者,因为采访认识的。”当年,牛歌拿到的不是宣传或经纪人的联系方式,而是范伟本人的电话。“电话接通后呵呵一笑,就约地方采访了。” 两人一见如故,牛歌说:“范老师觉得我实在,评价他的戏不偏不倚。”打那以后,牛歌和范伟每年都会见上两面,喝茶、聊戏、聊手头的工作。范伟喜欢听听他的意见,好的坏的,听了都不骄不躁。“基本都是范老师主动联系我。说实在的,和明星打交道,太主动,就有点攀交情的意思了。” “范老师不好写啊。”我和范伟的朋友牛歌坐在咖啡馆里,他对自己的讲述不太满意,开始替我发愁,“这个人,你看不见任何波澜,也抓不住任何把柄,怎么写呢?”
范伟(2014年摄于北京)
在接下来的采访中,我很快就理解了牛歌的担忧。原本希望通过合作伙伴和朋友了解范伟的不同侧面,但这一常规操作似乎用处不大,他和每个人的话题都差不多,除了角色就是剧本,偶尔会忧虑市场和艺术追求。除此之外,家庭稳定,情绪稳定,嗜好稳定,连吃饭的口味都是几十年不变的东北家乡菜。 在2016年末的金马奖颁奖典礼上,拿到“最佳男主角奖”的范伟感谢评委:“这是一部容易被忽略的电影,拍得很淡,演得也很淡,特别感谢评审有耐心看到它的妙处……” 某种程度上,范伟对这部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的评价,用到他自己身上也合适。“他很多东西,都来源于平时不动声色的观察,没什么出乎意料的言行举止,但内心时刻在做着快速的运算和思考。”这是牛歌给我的走近范伟的温馨提示。 影帝 刚拿到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剧本时,范伟心里犯嘀咕。“梅峰老师写东西没问题,但拍电影毕竟是第一次,别到时候意见不统一,好事变成坏事。”他让经纪人约梅峰见面,“咱见一下,聊聊感受,我还挺谨慎的。” 见面之前,范伟像以往每次见导演一样做足了功课,看了剧本,翻出了老舍的小说原著,角色动机和心理也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。两人在大望路附近的一家茶馆碰头,像是高手过招,彼此试探。 “梅老师,我觉得,这得是个静水深流的东西。”范伟说。 “我想把它拍成黑白的。”梅峰接过话。 过招结束。 “意思对了,要的感觉是一样的。”范伟和梅峰都向我讲述了这段两个人“对上眼”的经过。 在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里,范伟要演那个八面玲珑的农场主任丁务源,故事是典型的中国式故事——所有人都说丁主任好,在好人丁主任的带领下,农场却一天天颓败了。问题出在哪里?谁都给不出答案。 开机第一天拍的是范伟陪农场股东家的三太太、大小姐打麻将的戏份。摄影师把镜头架在范伟的后脑勺,三太太被范伟的半个身子挡住,每句台词都变成了画外音。“导演含蓄地告诉我他想要的影像和表演风格,我就大概明白了,接下来就是大家慢慢磨合。” 范伟喜欢这种不言不语的默契,神交让他远离言语间的尴尬,只是,并非所有人都有与他神交的耐心和时间。 梅峰和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恰好都耐得住性子。电影的拍摄进度几乎是奢侈的每天一个镜头。一开始,和范伟对戏的年轻演员张超的表演过于外放,梅峰和范伟都不着急,“慢慢调”,终归是调回来了。 “以前只知道范伟老师的戏路宽,但没想到演得这么好。”每拍完一个镜头,梅峰都更欣赏范伟一分。“他总会先保两条,再演得重一点,淡一点,每个镜头拍10到15条,他会给出不同层次的表演。 在梅峰眼中,范伟最厉害的不是自己表演,而是能看出对手的状态和火候,在恰当的时候用恰当的力气。 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启用了很多重庆当地的非职业演员,大家没演过戏,更不会调动情绪。“范老师会在开始时演得用力一点,拍几遍,等他觉得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,就再演得收一些,保两条镜头,他对对手情绪的判断总是敏感而准确的。”梅峰说。 在范伟最得意的那场戏里,丁主任对张超演的秦妙斋讲述自己落水的经历,这场戏范伟要演得模棱两可,真落水还是假落水,让观众自己琢磨。他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实现了这一效果:在正常的讲述过程中,突然一顿,面露不易察觉的尴尬,再继续若无其事地讲下去。 在实际的观影中,范伟那一顿果然就是笑点,这种尴尬不易察觉,却是实实在在的每个人都经历过。 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是纯粹的文艺片,未来上映,票房成绩完全可以预料得到。但范伟演得过瘾。拍摄结束时,他难得地主动与人掏心:“梅老师,我这个年龄,还能遇到这么一部戏,还是男一号,太难得了。” 2016年是范伟在电影上的丰收年。他不仅凭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时隔10年再获封影帝,还另有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和客串的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先后上映。 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是创作,更是人情。“刘震云老师提前一年跟我打招呼,我觉得这是挺大个事儿,早早就在做准备。” 范伟嘴上不说,但《一句顶一万句》的成片一定与他的设想有差距。“我提过意见,希望别把宋解放那角色弄得苦大仇深,老光棍,人纯粹一点,爱也纯粹一点,挺好。但每个人的创作方法不一样,想法我说了,怎么拍还是导演说了算。” 范伟守着做演员的本分——为导演服务。空间大就多发挥,空间小,就戴着镣铐把舞跳好。“范老师这角色不好把握分寸。”《一句顶一万句》的男主角毛孩说,“和我的牛爱国、刘蓓的牛爱香相比,宋解放最讨好,最有观众缘,他稍微出挑一点,就会抢戏,模糊重点,但范老师的分寸感太好了。” 这种分寸感源于范伟对角色的追根溯源。即便是在《我不是潘金莲》里演只有几个镜头的农夫,范伟也要为人物找到合理的行为逻辑。这个习惯从演小品阶段延续至今,很多时候,他自己归纳的人物小传比导演的版本还详细。 “捋顺了才敢演,不然总是拘谨,没办法,性格使然。”处女座范伟说。 北漂 对于范伟拿到金马影帝,电影圈的人一点也不意外,甚至觉得这个奖来得太晚了。但很多普通观众对这一结果摸不着头脑,在他们的印象中,范伟还是那个“春晚上被赵本山忽悠的范德彪”。 那天采访完范伟,我和一个朋友约了饭。听我说完刚刚结束的工作,她异常兴奋:“超喜欢范伟,小品有意思,彪哥好逗!” 听完这段评价,我立刻意识到,彪哥、小品,以及曾经那些喜剧形象是范伟与观众最近的距离,也是隔在当下的范伟与观众之间巨大的鸿沟。 从曲艺舞台、《马大帅》转到大银幕,范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几年,但因为早期作品大多是文艺片,很多观众看不到,大家自然对范伟的转型没有概念。 “一直都想演电影、电视剧,还在演小品的时候就慢慢尝试了。”范伟从2000年初就开始频繁地往北京跑,“前半年折腾自己的事,后半年跟着本山大哥准备春晚。” 转型刚刚起步,范伟不挑角色,“差不多的就演,总有可以发挥的地方”。他深知“小品演员”的标签不易拿掉,但也并不着急。 “人家怀疑你是正常的,不生气,生气就别干了。”无论是当时,还是和我回忆起这段经历,范伟都是后进分子式的谦逊态度,一脸老好人的笑。 转折点是《看车人的七月》。作为这部电影的制作方,北影厂希望为电影多拉些票房,向导演安战军推荐了范伟。 范伟拿到剧本,研究一通,觉得喜欢,就赶紧给安战军打了个电话。“那我们回头聊一聊吧。”范伟学着安战军的语气说。“我敏感,一下就捕捉到了,导演不太想用我,不然肯定特高兴地说哎哟好啊好啊。” 他先想到的不是“凭什么觉得我不行”,而是“看看怎么能让他觉得我行”。事实上,那时候,范伟比安战军的名气大多了。 当时,范伟还住在沈阳,在去北京见导演之前,他又仔细研究了剧本,还对剧本做了调整。 “导演不是怕我这喜剧形象跳戏吗?那我就说,咱们可以一点点带入,一开始让这个角色稍微幽默一点,后面再慢慢严肃起来。” 安战军听了觉得靠谱,就让范伟把想法再细化一下。2003年,范伟还没开始用电脑打字。剧本调整的部分,他全都手写出来,再让人输入电脑打印。 “终于是定下来了。”事实上,安战军还是心里没底,正式开拍前还需要“掌握”一下,“其实就是试戏的意思。” 范伟依然是小心翼翼,任凭导演安排。试的是一场婚纱照被摔后,范伟往屋里走的戏。“看我走这几步安导就踏实了,他说:‘你能演,这几步就不是喜剧的走法,是正剧的节奏,全对。’” 最后,范伟凭《看车人的七月》拿到自己的第一个表演奖——加拿大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男主角。 |